“水墨晕章”肇兴于唐代,自世称“诗佛”的王维为“文人画祖”始,一直以来,中国水墨写意画就是关于内心诗情的艺术,是文人画家诗意的栖居所在。艺术家徜徉、畅神于斯,咏歌、挥洒于斯……也以此种活泼泼代代相传的诗情,各个时期杰出的文人画家得以成为异代知己而相惜承继。
“只想在一片澄明,万物炳然的三月里,自由挥洒生命中不可抑制的律动与激情,忘情地书写我在现实中的喟叹与向自然隐遁的轨迹,在运笔施墨中得到瞬间忘形得意的快感。”沧海君曾如此诗意地谈着他的水墨写意画创作,那分明是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妙境。
似乎再没有比中国人更亲近自然的民族了,中华文化中的自然,那是一种人格理想的载体,或仁或智而有山水之独乐;那是千百年文人的诗意情结,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;[1]那是梦境与现实的临界,“迷花倚石忽已暝”,“恍惊起而长嗟”。[2]而在沧海那充满灵性与激情的水墨写意画中,墨花在笔意的生发中吐蕊绽放,骞翮在幻化激越的墨韵里鸣唱,那几笔见性的湖山小景,竟有着楚天云卷云舒的自由和洒脱。呵!写意画,这就是艺术家精神栖居和寄托的神圣自然。“盖花卉之至清,当以意写之,不在形似耳。”[3]有时笔墨重如崩石;有时赋色妍似三月;有时冰清堪比广寒;或如风轻水上,文章自然;或目送淼波,洞庭浩汤……沧海之画,气象万千,难拘一格。在沧海的画前,让人有些迷惑:这竟是一幅画么……倘还是一首从内心自然流露出的诗?
更为确切地说,这不是迷惑,而是一种彼此相忘的状态。沧海君相忘于作画,古人所谓,意不在于画而得于画,观者才能忘于观画,由此而得到更为深层的审美愉悦,体味到作品更深刻的意蕴。因此在中国文人心中,画是一首无声的诗,诗就是一幅无形的画。如何描述这一品格呢?我想到了苏东坡的一句诗:“诗画本一律,天工与清新”[4]这称得上中国文人画审美最高境界的格言,也是沧海水墨写意画所恪守的审美规范,“天工与清新”更是他的水墨写意画的美学价值所在,承继与表现了文人画诗画一律的美学传统。
“诗画一律”不是“赋诗必此诗”的笨拙感;不是“论画以形似”的拘泥态;更不同于皇家院体以诗句作谜面式的命题创作。这是艺术家内心的真正诗情;是性灵的自然流露;是化腐朽为神奇的“练金术”。他深深知道刹那间的精神升华:“在运笔施墨中得到瞬间忘形得意的快感”,这种快感来自于艺术创作中淋漓尽致的完美表现,是艺术家内在诗情冲动“来不可遏,去不可止”的滔滔然。[5]苏东坡曾说画乃诗书之余事,“诗不能尽,溢而为书,变而为画,皆诗之余。”[6]是指诗与书画内在精神的一致性。具体者,他认为有唐王维导夫先路,“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,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。”[7]这些观点,向来为人所乐道传诵。然此皆为感后之言,而写意画要做到“诗画一律,天工与清新”的境界,非有真性情、真襟抱、真修养者所能为之,艺术家“当其有事”,必定是“遗去机巧,意冥玄化”,倏忽之间,心追意摹,笔落神生,达到“心手双畅”、“颓然自足”的写意境界,因此,诗画一律本质上更是内在艺术冲动的一律,并非单纯在艺术形式上的相似性。
细读沧海平时的随笔和散文诗小品,皆有着独抒己怀的清新和自然之神韵,颇见性灵,竟如观其书画般痛快淋漓。他曾说:“以前常常读书写文章至夜深,有时兴致一来竟不知东方之既白,现在时间少了,实在不吐为快时,便把那些想写的诗溢而为水墨画了……”于是,我们这才看到他的笔下常蕴有诗人的文韵:宇宙间清风明月之朗润;万物中香草众芳之纯粹;人杰中悟道才俊之高华;天地间世事叠淹之沧桑。有时画瓶花寸石若有情话可怡颜,勾渌水游鳞泛晕文章常寄远。画境幽深而不晦涩,冷竣而不枯槁,清淡而不轻薄。在他的水墨写意画中,充满勃勃生意与眇修诗情,他的画有陶渊明的恬淡自然;有王维的冷逸禅悦;有李白苏轼的豪迈气象;而有时那几笔铮铮骨法勾勒,尚怀有杜甫的风骨感兴。
王国维先生论词: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,推之于画更当如是,画面的一切物象及表现方式必定是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,内心有真正的诗情,方可言之有物,意味神韵才能充盈于一点一线,一笔一墨之中,乃至画面的空白都是可观感品味之处,合于天工之自然,更合于清新之心境,悠然而见一切景与一切情。“天工与清新”即是画面的景语,更是艺术家的情语,景与情彼此无碍皆因天工与清新之品格,如此才称得上真正的诗情,才称得上真正的文人写意画。
沧海常画松柏、梅兰竹菊一类文人画题材,而这都是品高格雅的文化及人格象征,皆因它们自有岁寒之心,自有欣欣之本心,所谓古人讲岁寒而然后知。他画的菊,莫不是东篱归隐之君?自由自在,清逸之气,一任生发,不见犹疑,自根直贯顶萼;他画的翎禽,意态“敛翮闲止,好声相和”,若非有一颗安静的诗心,安能如此悠然?他更喜画山居高士之隐逸,或泛舟壁下,或凭崖寄高,或风雨归舟,或策杖问山,或悟道净庭……这类题材,可以说常见于其学画伊始,仿佛这类题材成为他内心的一个情结。而现实中对乡土对田园景致的向往仿佛成为现代社会的时尚,人们由此在生理与心理的休养上得到满足,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社会地位与金钱的攀比心理。朋友间聊天,沧海君也常常流露出对田园自然逸趣的向往之情,我明白这是艺术家自幼就有的真实心态与情感,不是做秀与攀比,与其说对自然情趣的亲近需求是心理与生理的回归,毋宁说这更是艺术家文化意义上的归属感,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对田园归隐境界的情结所使然。“晚家南山陲”的辋川别业对于王维来讲是其文化与人格理想的栖居地,于是才有文人标榜的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超然之情;于是才有千古传诵但宋以后谁也没见过的《辋川图》;于是辋川别业变成田园隐逸文化的符号,而超然存在于中国文人画家的理想世界里。
宋代沈括曾自述其三十岁时梦中游园,三十年后,他果然得到一个身心栖居之园林,惊异处在于园林如其梦中所占之境,喟叹之余,名曰“梦溪”,[8]也因此世间流传有《梦溪笔谈》这部奇书。然而到底这个“梦溪”存在于现实中,还是梦境中?到底这个“梦溪”是先因梦境而存在,还是先因现实而存在?这些疑问我们无法明确回答,我想,这种似真亦幻的意味就是诗情了,就是非言语所能及的地方了。倘若勉强给予一个解释,我想,当一个人的文化精神的栖息与其身体的栖息同一而在时,必将是一种至乐的境界和感觉,因此,“梦溪”的存在即是现实的也是梦境的,对于沈括来讲,那是一种至乐的境地。
水墨写意画对于沧海君来讲,如同“梦溪”之与沈括的关系,是其梦境的诗意描述,是其文化精神的所托。他自由挥洒的水墨写意画作品是一首首似真亦幻“无穷出清新”的诗;每一次的起笔收笔,都是其寄怀写意的过程,是寻找,也是心灵的栖息;每一次展楮点画,虽疏忽而止,但咫尺有山林之趣;每一次的挥毫泼墨,对于画家的心灵来说,那是一种至乐的澄明境地,是诗意的栖居之所。对于观者来说,同样至乐而相忘。
艺术家因诗意的栖居而至极乐,古人所谓:“学之者,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,不如乐之者。”[9]沧海的水墨写意画即是这种从之而乐之的真性情流露,是其内在诗情的表述,他的水墨画契于经典,源于自然,兴于内心而合于当代人文精神复归的潮流,他的水墨写意画是一首首隽永而纯粹的中国诗,真实而自然。
注:
[1]南朝 刘勰《文心雕龙》
[2]唐 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
[3]元 汤《画鉴》
[4]宋 苏轼《苏东坡集》前集卷十六。
[5]晋 陆机《诗品》
[6]宋 苏轼《苏东坡全集》卷二十《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》
[7]苏轼《东坡题跋》下卷《书摩诘蓝田烟雨图》
[8]宋 沈括《梦溪自记》据《至顺镇江志》卷十二。
[9]《论语》
(孙恩扬/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博士)
Copyright Reserved 2000-2024 雅昌艺术网 版权所有
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(粤)B2-20030053广播电视制作经营许可证(粤)字第717号企业法人营业执照
京公网安备 11011302000792号粤ICP备17056390号-4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1909402号互联网域名注册证书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
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粤网文[2018]3670-1221号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(总)网出证(粤)字第021号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可信网站验证服务证书2012040503023850号